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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噬心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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隆冬時節,天寒地凍。寨子裏下了一場雪。很少見到下得如此“文氣”的雪——淡淡一層鋪在青石板路上,青白相間。簡直不是雪,是場突然而至的溫柔。

雪封了山,寨子裏的人們進又進不去,出又出不得,無事可忙,都在“貓冬”。守在火爐邊上,烤幾顆白薯、燒幾粒板栗,大人們聊聊家長裏短世事年景,孩子們窩在大人懷裏吃著烤白薯、燒板栗,暖暖的,倦倦的,舒服得神仙不換。

整個寨子都在茶足飯飽後昏昏欲睡。

因此,昆侖的回歸沒有驚動任何人。

他先去老姆姆那兒接肉肉。門板拍了半晌不見有人應門,翻墻進去,見老姆姆在火爐邊睡著了,手上把著的佛珠半垂在地。肉肉不在。

昆侖找了整個寨子,挨家挨戶拍門,沒有就是沒有。

肉肉從兩個月前就被“分派”到各家各戶,每家一天,昨天那家和今天這家缺乏過渡,不知怎麽的就把人給丟了。

全寨上下的一場好找,最後終結於昆侖那座已經失修的吊腳樓。樓上。原先肉肉與昆侖同住的那張床上。

昆侖從生了黴塵的被褥裏扒出蜷成一團的肉肉。哭累了,睡得正酣。看得出來沒少哭。也看得出來抽了條拔了個。半年光陰的下落原來在這兒。

所有人都以為肉肉是哭累了,都等著他醒,醒後來場大團圓,該哭就哭,該笑就笑,該鬧也鬧,償了半年的懸懸而望、擔驚受怕,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。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說起肉肉的仁義和長情,誰都不信的事,居然真讓他等來了柳暗花明。

左等右等,等過了季,才看出這場昏睡的不同尋常來。

開始都以為是害傷寒。不大點兒的孩子,連著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裏等。寒氣入侵,病是再尋常不過的事。可看癥候又不像——不打擺子不發熱,只一味貪睡。

像在躲。躲進夢裏。外頭的光陰苦得很,遠不如夢裏甜。夢裏全須全尾的一個昆侖,走到哪兒都帶著他。絕不舍得將他獨個兒拋撇在這世上,受風刀霜劍、伶仃孤苦。

醒來做什麽呢?一天天念著、想著、盼著,月落日升,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,又泡成妄想。太苦太累太費勁。

肉肉一張小臉異常平靜,甚至帶了大難終到頭的如釋重負。

他在夢裏等來了如願以償的“甜”,全不知昆侖背著他攀山過河,走過幾多險路。

只要有點指望,昆侖便不惜代價,連夜往傳言中的靈丹妙藥那兒趕。最遠去過三百裏開外的流霞——巫醫世家,藥草不必說,還能通鬼神,對丟魂的、中蠱的、鬼附的都有獨門訣竅。當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頭的一張小臉,便給出了決斷:中蠱。

還不是一般的蠱。是噬心蠱。

蠱中的集大成者。以執念入蠱,蠱成之後牢不可破堅不可摧,除非下蠱者自願將蠱引回己身,否則中蠱者會在一場場美夢中被蠱蟲噬盡心肺,三月而亡。

昆侖問如何才能找到下蠱人。

當家人避而不答,逼緊了,良久才說:“這一回解了,還有下一回呢?躲得過麽?

昆侖開始還不明白。幾天後,一夥人尋上門來時,前因後果一對,之前種種都有了交代。

這夥人通過寨中長老帶話。

寥寥數語。昆侖卻從話裏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記。不達目的誓不罷手的惦記。

是沖他來的,肉肉不過是塊“餌”。

半年前那場黑夜中悄無聲息的惡戰也有了對證。

當時他還以為真是夜路走多了,與兵痞山匪甚至正經八百的軍旅狹路相逢。交了手才覺出蹊蹺:這夥人不是一般的劫匪。不是山匪,山匪遇上幾十條船的陣仗,不會幾十條人就敢貿然出手,山匪也沒這麽整肅。不是兵痞,兵痞搶得心滿意足後一聲唿哨撤得一幹二凈,並不戀戰;甚至不是正經八百的軍旅,軍旅遇上販私貨的,一般把領頭的殺了抵數也就算了,不會全部滅口。這夥人不像是人,倒像是生來就為殺人的某種獸類,使一種長相奇特的刀——刀型是條“狗腿”,刀背厚刀鋒薄刀刃利,斜劈或突刺都靈巧至極,刀刀不走空。

昆侖雇來押船的是苗人裏專吃這碗飯的“標民”,個個悍不畏死、手段硬紮,可在這夥人面前就跟卸了防似的,一刀封喉,瞬間倒伏一片。沒有兵刃交鋒的動靜,沒有慘叫,沒有人落水後拍出的聲響,甚至連岸邊的鳥都沒驚飛,船上就只剩昆侖一個活口了。原來散在幾十艘船上滅口的“獸”們這時收攏過來。十面埋伏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,“獸”們突然“文靜”下來,不動聲色地隱身,在找時機一刀斃命,給剩到最後的活口一個好死。誰知竟不能如願。這活口看起來最省事,殺起來卻遠不是那回事。

要命的時刻,昆侖隱在血脈中近乎魔性的直覺、苗民對生死的超脫,少時習得的雜七雜八的東西,全派上了用場。他無父無母,不知來路,吃百家飯穿百家衣,春來秋往風霜雨雪,多數時候得自己應付。因此,他對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都有份“求甚解”的狂熱。這狂熱其實是種自保的本能。少時習得的多數東西在當時看來一無用處,比如漢話漢字、比如識毒辨藥、再比如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。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。

獸們讓昆侖引出了殺性。之前的屠殺只是例行公事,沒有勢均力敵,殺都殺不開胃口提不起興致。剩到最後的這位不同,明顯有根底,一招一式都與某個門派有牽連,但別妄想順藤摸瓜,用那個門派的招式對付他。他卦變得太快,你的刀穩準狠地劈過去,明明在劫難逃,他偏不逃,直直迎上,在你刀刃卷起的殺氣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,猛然一矮,一頭狠狠撞上你肚腹。一記漂亮的冷不防。他要魚死網破,那就誰也奈何不了他。專做殺人用途的“獸”也不行。他赤手空拳,陪它們幾十條獸幾十把刀過招,皮肉翻卷,血流得嚇人,卻都是皮外傷,致不了死。“獸”們有一瞬蛻成了人,有了人的恐懼——這是個殺不死的人!撐著他的不是功夫底子,不是近乎魔性的直覺,不是對生死的超脫,而是一種“活出去”的執念。他已經把“活出去”畫成一張大餅許給某人,如果需要把這群“獸”全滅了才能兌現,他也會不遺餘力,將自己置諸死地去謀一條生路。

悄無聲息的惡戰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,人和“獸”都筋疲力竭。無人掌舵的船順風順水一路漂流,過不多久就要到酉陽城了。到了那兒,恰好天蒙蒙亮,什麽動靜都瞞不住,你死我活的兩方正好被圍城的丘八們一鍋端了。久戰疲憊,一個人加幾十條“獸”幾十把刀,遭遇幾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,誰也別想落著好。領頭的“獸”識時務,一揮手,一幫“獸”下餃子一樣悶聲不響地撤到水裏,把昆侖留在裝滿桐油生漆煙土糧食的快船上,留給丘八們收拾。對載了滿艙好貨、船上的人基本死絕,獨活的這個全身掛彩,說不清來龍去脈的,丘八們樂得撿便宜。

昆侖站在船頭,看天光從水天相接處爬上來,沒有多餘時間讓他理頭緒排關系。他得走。馬上。

這幫“獸”還會咬上來,以後等著他的是甩不脫的無數追殺。這些東西和他無冤無仇,隱在身後驅馳它們的那班人也和他素無過節。置他於死地是種無可奈何。多年來,他們對他的存在隱而不發,容他茍活,不過是因為他還未擋道,或者還未有人搬他出來擋道。現在,他被人搬出來擋了道了,那就得死。死了才能安江山穩社稷成全一大幫人。

如此,這半年光陰的下落還在昆侖身上幾處致命的大傷愈合後的疤痕上。無數次短兵相接、以命相搏,無數次劫後餘生、死裏求活,好不容易活出一條命回來踐約,現在好了,心思動到他養的一團小肉身上。蠱一定還新鮮,掐著他到家的時間下的,以“餌”的死活做註,賭他會入他們的夥。

昆侖是他們處心積慮埋了二十五年的一招棋,押上無數人身家性命的一個大註,不容閃失,不能回頭。

原來他不是無父無母不知來路。只是說不得。顯赫說不得。禁忌也說不得。

半年逃亡,千裏風塵,昆侖也漸漸理出頭緒來。這是兩撥人。一撥想他死,一撥保他活。兩撥人都來自神山。

神山不是山。它與漢土“蓬萊”、“方丈”、“瀛洲”相類,又沒那麽簡單,是融合了巫、蠱、儺、神,大大超脫於現世的一股權勢,數千年前便在西南盤踞,氣候早成,根深葉茂。西南闊地千裏,無人不信神山,無人不信巫神。逢到大訟小決,定奪不下的,爭訟雙方便在巫神廟內歃血賭咒。神前賭咒是有後果的,一個不好便會禍及子孫,甚至遷延來世。以此,西南諸民輕易不敢鬧到神前。神山與巫神被西南諸民頂禮膜拜,心甘情願以百萬肉身供養,養得離塵出世,凡人不能企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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